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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1 ? 第 41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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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1   第 41 章

◎松柏臨雪,白鶴振翅◎

閣樓寂靜, 靜得甚至能清楚聽到少女急促的呼吸聲。

熟悉的皂角香混著梅香傳進鼻尖,沈寄時僵立在原地,沒有動。

一溫一涼, 肌膚相貼的觸感無限擴大,震得頭腦發暈。

仰頭太久,脖子有些發酸,橋妧枝指尖微動,想離開,有人卻先她一步按住她纖細腰肢,不讓她動。

沒有過分的舉動,就只維持著這個姿勢, 卻是經年沒有的親近。

橋妧枝莫名想了很多。

悠悠二十載一晃而過,從帶著她街頭闖禍的沈小郎君,到沖鋒陷陣的沈小將軍, 再到統率三軍的長寧侯,他好像時時刻刻都在變, 又好像一直沒有變。

最終還是分開了距離。

“什麽時候發現的?”

目光落在她身上, 聲音有股難以言說的沈悶。

橋妧枝眼底鼻尖通紅,看了他一會兒,突然轉身,從矮櫃中拿出那只簡陋的木盒。

刷得打開,懟到他面前, 她啞聲道:“你沒有將東西藏好。”

沈寄時掃了一眼,釋然道:“可能天意如此。”

天不怕地不怕的沈寄時什麽時候也會說天意了, 橋妧枝眼眶發澀, “第一次見你, 身邊怎麽沒有這個盒子?”

“藏在墻外。”

言簡意賅。

刻意將東西藏起來, 生怕她看到,生怕她認出來。

橋妧枝手還在抖,看著這張還未令她熟悉的臉,張了張嘴,最終還是將想說的話咽了回去。

她又問:“要是我沒有發現,你準備騙我到什麽時候?”

沈寄時抿唇,沒有出聲。

若是可以,他自然想要騙她一輩子的,最好是騙她好好走完這一世。

其實不用他說橋妧枝也能猜到幾分,眼尾溢出晶瑩,她突然恨恨擡手,“沈寄時!”

他沒躲,緩緩閉上眼,可等了許久,巴掌卻始終沒有落下。

再睜眼,剛剛還作勢要打人的少女已經蹲下身子,抱著木盒小聲抽泣。

盒子沒有蓋,淚珠落在信封上,很快洇濕一大片。

她這樣哭,還不如給他一耳光。

沈寄時喉嚨滾動,啞聲道:“對不起,我的錯,卿卿別哭。”

抽噎聲稍停,橋妧枝淚眼婆娑,始終沒有擡頭。

她其實,是有些怨恨他的。

不止一次地怨恨他。

即便她知道,錯不在他。

即使她知道,他為她付出良多。

閣樓小窗未開,內裏的梅花香氣越發濃郁。

眼淚灼熱,沈寄時將點點晶瑩攥進掌心,情緒低沈。

橋妧枝看著他掌心的水漬,不再哭了,語氣變得有些不對勁,問:“那你還走嗎,沈郎君?”

故意將沈郎君三個字咬得很重,故意說給他聽。

沈寄時抿唇,“暫時不走了。”

暫時兩個字令橋妧枝失神片刻,她又問:“那什麽時候走,到時候我送郎君一程。”

又是良久的沈默,他倏而開口:“等你......之後。”

抵觸這個詞,便含糊想要蒙混過去。

橋妧枝卻刨根問底,“什麽之後?”

沈寄時目光落在她泛紅的眼尾,那處殷紅很盛,好似盛開了一朵紅梅,比桌案上的那枝梅花動人心魄得多。

“成婚。”

他沈聲,眉眼有些兇,“等你成婚之後,我就離開。”

橋妧枝一口氣仿佛沒有提上來,眼睛又被憋紅了。

果然,生前會氣人,死了以後還會氣人。

沈郎君不會氣人,沈寄時卻知道如何能將她氣死。

........

他不走了,那筐元寶擱置在屋內沒有用,橋妧枝想了想,給土地廟裏的窈娘燒了過去。

她憐惜窈娘,憐她命苦,憐她屍骨無存,唯一能做的,就是時常給她燒些東西。

後院煙熏火燎,她蹲在一旁燒得專註,沈寄時立在她身邊,低聲喚:“卿卿。”

這兩個字好似纏繞在耳畔,橋妧枝指尖一頓,咬牙沒有看他。

她已經幾日沒有理他,即便他與她說話,也悉數視若無睹,死活不肯與他都說一句。

人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,賭起氣來沒完沒了,可即便是這樣,每日傍晚她都要去閣樓尋他,依舊不說話,只將他看得緊,怕他真走了。

冥錢燒到最後,煙霧騰空而起,又很快消散在半空中。

橋妧枝拍了拍裙擺起身出了庭院,一點兒要與他說話的意思都沒有。

沈寄時看她背影消失在門前,方才低頭,悶笑出聲。

笑聲越來越大,藏在其中的,卻是數不盡的情思惆悵。

時間好像又回到了他們年少時,記不清具體是哪一年,也不記得因何賭氣。只記得那日他在長安巡值,正巧遇到她隨橋夫人去古樓觀上香。

馬車停在城門口,他掀開車簾看進去,率先對上一雙熟悉的圓眸。

少女抱著小花坐在馬車裏,看到他時明顯一怔。

正在氣頭上,誰都不願理誰,只對視一眼,又都將視線偏過,裝作不認識一樣。

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,他冷哼一聲,揮手放行,目光卻一刻都沒有離開那輛馬車。

周遭百姓來來往往,有將士在他耳邊說話,他一邊敷衍回答,一邊目不轉睛盯著她那側的窗戶,想再看她一眼。

等到馬車走出一大段距離時,應當是見不到了,他正要收回目光,目力所及之處卻悄悄探出一只腦袋,熟悉衣袖掉出窗外,隨著馬車搖搖晃晃,晃花了他的眼。

猝不及防地目光相撞,他怔楞一瞬,唇角不動聲色地向上微揚。

探出頭的少女興許沒有料到他竟然還在看,動作一僵,又飛快縮了回去。

那時的場景還歷歷在目,沈寄時想著想著,笑意中不知何時摻了些苦澀。

當時只道是尋常......

他轉身,銅鏡映入眼簾,映照出一張清秀普通的臉。



聖人的身體突然好了起來,雖然依舊大不如前,卻已經能夠上朝。

養病的這些時日,朝廷已經亂成一鍋粥了,今日一早,滿朝文武都被聖上好一頓罵。

橋大人身為百官之首,自然是首當其沖,不止被罵,還被罰了一個月俸祿。

區區一個月俸祿,橋大人倒是不怎麽在意,只是揉了揉眉心道:“聖上這一病,脾氣越發古怪了。”

花無久艷,月不常圓。

即便是秦皇漢武,垂垂老矣之時都會犯昏,聖上如今已是垂暮之年,年輕時尚且不及秦皇漢武,如今更是愈發糊塗了。

橋夫人給他盛了一碗青菜粥,猶豫了一下,低聲道:“夫君,若是太難熬,便辭官吧。”

“說什麽胡話?”

橋夫人將湯勺一撂,“誰與你說笑,原本想等你致仕之後,我們游歷天下,順便一同回蜀州看看。如今朝廷亂作麻,不是什麽好地方,若是能提前辭官,也未嘗不可。”

橋大人沈默一瞬,搖了搖頭,“還不到時候。”

橋夫人嗆聲:“總是說不到時候,聖人如今.......”

她頓了頓,又將聲音壓低幾分,“伴君如伴虎,誰又能料得到以後。”

這麽淺顯的道理誰會不知,橋大人苦笑,“夫人啊,朝堂動蕩,我若是走了,大梁就真的沒人了。

橋夫人一怔,便不說話了,她自然是懂的。

東胡之亂後,大梁便沒有舉行過科舉,百官雕零,如今好不容易重新開設科舉,即便明年春闈後會有不少人入朝為官,可那些新鮮的血液卻也沒辦法立即撐起偌大的朝廷。

生於斯長於斯,她何嘗不願大梁重回盛世......

橋大人擺了擺手,岔開話題,“聽說馮家那小子定親了?”

橋夫人回神,聞言忍不住看了一眼正在小口喝粥的橋妧枝,揪心地想到有關她姻緣的事,心有戚戚然:“定了,定下的女郎比脈脈還要小四歲。”

“倒是門當戶對。”

話音剛落,下人就匆匆跑來通傳,說馮家郎君在門口,要找女郎。

橋夫人皺眉,遲疑道:“婚事都定了,再找脈脈,怕是有些不合適。”

“光天化日,有什麽不合適的,大梁民風開放,如今又不是在前朝。”橋大人說著,飲下最後一口粥。

橋妧枝本就心不在焉,聞言起身,溫聲道:“我去看看,說不定是有什麽要事。”

橋夫人嗯了一聲,沒再阻攔。

大理寺事物繁多,馮梁來時,身上的朝服還沒來得及換,見她出來,連忙迎上去,上下打量一眼,見她沒事,方才松了口氣。

“沒事就好,沒事就好。”

馮梁神色嚴肅,一捶手,與她說起自己這次前來的緣由。

“這幾日事務繁忙,且將那事當做酒後夢拋到了腦後,今日上朝被聖上罵了一句蠢貨,我這才想起那好像不是什麽夢。”

他負手,皺眉說起那件令他十分疑惑之事,“前幾日我與同僚去喝酒,回來時遇到了一個奇怪的郎君,上來就問我是不是定親了。”

他看了橋妧枝一眼,見她沒什麽表情,眸中閃過一絲失落,又很快打起精神,道:“我自然是定了親的,但是那人十分兇悍,態度惡劣,竟問我女郎在哪裏。”

握緊腰間佩戴的官刀,他挺胸,“我當時警惕異常,不止沒有將女郎的事說出去,還用刀揮退了歹人。”

他說話時,目光一直落在少女臉上,悄悄打量。

橋妧枝神情嫻靜,眉眼微彎,“那就要多謝馮郎君了。”

馮梁一怔,腰背突然繃直,摸著官服上的玉帶,正經了幾分,抿唇道:“女郎不必言謝,還好女郎沒有出事,若是真出了什麽事,我也難辭其咎。”

馮郎君是個好人,無論多少次,橋妧枝始終這麽覺得。

不願再照這個話題說下去,橋妧枝正要尋個話頭,只是還未開口,餘光掃到屋檐下,突然頓住。

熟悉的衣角在寒風下翻飛,有人立在墻角陰影中,眉目疏朗,風骨凜然。

他不知何時終於換回了自己的那張臉,鼻梁高挺,清俊異常,光是立在那裏,便如松柏臨雪,白鶴振翅,令人移不開目光。

馮梁一開始沒有意識到她的走神,自顧自道:“女郎,過幾日我就要弱冠了,到時候不知女郎可願前來?”

等了許久沒有等到回音,馮梁順著她目光看去。

冷冷清清的墻角,留有一片陰影,兩棵枯草躲在角落裏,毫無生氣,實在是沒什麽可看的。

他收回目光,躊躇片刻,見橋妧枝始終望著那裏,半點沒有移開目光,忍不住問:“女郎在看什麽?”

橋妧枝回神,薄唇微揚,“馮郎君。”

馮梁連忙對上她目光,內心忐忑,“女郎.......”

“聽說你馬上就要成親了。”她溫聲道:“等郎君成親那日,我與阿娘定會備上厚禮,恭賀郎君新婚。”

就連送他新婚賀禮,都要帶上橋夫人。

聽她這樣說,馮梁扯了扯唇角,想笑卻笑不出來,他明白她的意思,只能牽強點頭,“馮某多謝女郎。”

該說的都已經說了,即便是再不甘心,事已至此,也沒什麽回旋的餘地。

馮梁走了,離開的時候回頭看了幾眼,看她立在門前,神情沈靜,終於死心,揚鞭離開。

他早應該清楚,從東胡之亂始,橋姑娘便容不下除卻沈寄時第二個人了。

橋妧枝等他走遠,緩緩轉身,路過墻角時腳步微頓,卻沒有停留,自顧自向前走。

冷如冰霜的手忽然扣住她手腕,令她止步,身後人低笑出聲:“已經一整日了,卿卿還在生氣嗎?”

常年征戰沙場,他的指腹十分粗糙,按在皮膚上,帶起微微刺癢。

越聽他笑便越是難過,橋妧枝忽然轉身,目不轉睛看著他。

許久未見的一張臉,也是她曾看了二十年的容顏。

直到如今,那種失而覆得的心情才緩慢又強硬地漫上心尖,不受控制般發出陣陣嗡鳴。

她眼尾緋紅更甚,沈寄時一僵,笑意漸漸淡去。

指腹按在她眼尾,他開口,嗓音不再像之前那般低沈,反而帶了些少年清潤,問:“卿卿為何又哭了?這些時日,哭得次數勝過以往數年了。”

她抿唇,淚珠順著眼角滑下,“你之前那張臉,醜死了。”

說得很是誇張,之前那張臉雖稱不上英俊,卻也與醜不沾邊。

指腹很快被源源不斷的眼淚浸濕,他神色微凜,緩緩低頭。

橋妧枝果斷偏頭避開,啞聲道:“沈郎君,我馬上就要和旁人成親了。”

沈寄時眸色一深,直起身,低聲道:“剛剛聽到你恭賀他新婚,哪有即將成親的女郎還要恭賀自己郎君新婚的,橋脈脈,你蒙我。”

見她不說話,沈寄時自嘲道:“我知你為何生氣。”

“最開始確實想讓卿卿忘了我,人鬼殊途,我征戰多年,見慣了生死,輪到自己,自然知曉如何做才是最好的。”

橋妧枝皺眉,眉眼掛了些冷意,似在嘲諷他的自以為是。

他知道如何做是最好的,卻忘了,情之一字,本就與帶兵打仗不同。

指腹依舊沒有離開她眼角,他清潤的嗓音多了幾分喑啞:“生死無常,卿卿,退婚之事,我從未怪你,不必自縛。”

分出一魂陪伴她,他從未後悔,哪怕是變成魙鬼,他也毫無怨懟。本就是無□□回之人,即便再死一次,與他而言也並無關系。

橋妧枝眼底泛酸,卻沒再哭。

出征前退婚,她悔之不及,如今他這句話,仿佛將她從濕漉漉的水中撈出來,有了短暫的喘息。

她微微瞇眼,目光落在屋檐上,那裏立著一只大雁,孤零零一只,應當是南飛時落了單,迷失了方向。

該說的都已經說了,沈寄時眉眼低垂,也不知自己還能再說些什麽。

輕雲蔽日,她收回目光,轉身往回走。

沈寄時眸中閃過失落,正要跟上,卻察覺到什麽,一低頭,看到兩根纖細的手指抓住他袖口。

抓得很緊,沒有放開。

橋府石階高,橋妧枝拾階而上,行至門前,撞上了準備出門的橋夫人。

她一頓,不動聲色松開抓在手心的袖口,明知旁人看不見他,卻還是下意識擋在他身前,軟聲道:“阿娘。”

橋夫人第一時間看到她泛紅的雙眸,眉頭輕皺,“他已經走了?”

問的馮梁。

“走了......”

橋夫人猶豫,還是問:“脈脈為什麽哭,可是那渾人說了什麽?”

“沒有哭。”她連忙解釋,抱怨道:“剛剛日頭大,與馮郎君說話時被陽光刺了眼。”

聞言橋夫人心下一松,伸手摸了摸她臉,叮囑道:“日頭最傷眼,一會兒讓郁荷幫你用溫水敷一會兒。”

橋妧枝心不在焉點頭。

橋夫人知她不是聽話的性子,也沒再言,正要離開,目光隨意一瞥,看到屋頂上的八卦鏡,臉色微變。

懸掛在牌匾上的八卦鏡被日光曬得煜煜生輝,透過鏡子,她看到少女身側多了一只屬於男子的手臂。

橋妧枝沒察覺到,邁過門檻向前走。

八卦鏡內景象跟著改變,熟悉的臉映在鏡中,橋夫人倏然一怔,似是不可置信。

是沈寄時,是他回來了。

她猛地轉身,喚道:“脈脈。”

橋妧枝疑惑,眼角殷紅分外明顯,“阿娘?”

橋夫人強顏歡笑,“沒什麽,是想叮囑你,別忘了用溫水敷一敷。”

“阿娘,我知曉的。”

橋夫人目送她遠去,等了很久,劇烈跳動的心依舊沒有恢覆平靜。

平嫗不知發生了什麽,見夫人一直不動,忍不住提醒,“夫人,再遲就要過了上香的最佳時辰了。”

橋夫人回神,搖了搖頭,“不去了,以後都不去了。”

說完,她轉身,重新進了府中。

沈寄時收回目光,心中多了幾分了然。

橋妧枝一路都沒說話,等進了自己的小院,直徑推開屋門,轉頭看向身後之人。

“你進來。”

屋門被合上,沈寄時伸手想為她整理淩亂的發絲,卻又被她躲開。

指尖微頓,他卻沒有收回,而是強硬將指尖落在她額前,將她發絲一點一點捋順。

脫去沈郎君那張君子皮,長寧侯即便再死一千次一萬次,骨子裏還是強硬又固執的人。也是因此,即便他長了一張美人臉,活著的時候卻很不被長安眾女郎待見。

他不在意,因為他只需要被一個女郎喜歡便可。

橋妧枝沒有再躲,任憑他為自己捋發,隔了很久終於開口,語氣霸道:“沈寄時,你替我做兩件事。”

眸中情緒翻湧,沈寄時想也不想,答應下來,“好。”

不問要做什麽,只要是她說的,他都應下。

於是橋妧枝讓他做兩件事,一件是將那張壞了的婚書重寫一封,一件是用那塊美玉,雕一塊定親玉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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